太簇

[李世民x嬴政]无衣(三十八)

与逐客令一样,秦王废除逐客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咸阳,被封的府邸悉数解封,蒙恬将那一百六十七户官员逐一送回其府。客卿们藏匿多日,心中不免惴惴,如今见事态发展果如蒙恬当日允诺,又是感激又是钦佩。而原准备离秦的六国百姓看了城头的秦王罪己诏与谏逐客疏,也安下心来,原本关闭酒肆商铺逐渐重新开张,咸阳街市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旧日模样。

因朝中重员都未离秦,命令下达三日后,丞相王绾与咸阳令蒙恬便上奏群臣都已归位,各处官署亦已恢复了运作。

翌日,嬴政于秦王宫正殿设宴,宴请群臣。

宴会甫一开始,嬴政持觞走下王座,对众人道:“寡人愚昧无知,令秦国险丧栋梁。各位不计前嫌,仍愿为秦效力,寡人不胜感激。今日之宴,是寡人向众卿的谢罪宴,亦是答谢宴。”

说到这里,嬴政作了一个长揖。

群臣忙起身回礼。

“陛下切莫言此…..”

“微臣惶恐….”

“.…..”

嬴政示意众人坐下。

“古人有言‘饮酒孔嘉,维其令仪’,但今日众卿不必如此。尔等只须尽兴,无须拘礼。这一杯,寡人先饮了。”

说罢举觞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秦王设宴款待的机会本就不多,更遑论其亲自敬酒,当初大婚时都未见其饮酒,今日却为逐客令破了例。

群臣纷纷饮下杯中酒,嘴上说着不敢当,心里到底受用不少。

 

宴会进行到一半,廷尉司马偃的掾吏从后门进来,快步走到他身后,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,司马偃酡红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,他马上就想回禀,但看了看周围酒酣耳热的场景,又有些犹豫。

嬴政除却刚开始那一杯,没有再喝一滴酒,只是微笑地看着群臣相饮,司马偃的动作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。

“廷尉有何事要奏?”

嬴政即已发问,司马偃也考虑不了其他了,站起回话道:“禀陛下,郑国已押送至咸阳。”

此言一出,宴会顿时安静下来。

众人或望向嬴政,或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,心底都有些忐忑。

尤其是那些六国客卿,“郑国”这个名字是那场闹剧的起源,是他们过去十几天的噩梦,,虽然现在逐客令已废,听到这个名字仍心有戚戚,一时皆不敢言。

廷尉却没办法安静,谳狱乃他职责所在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:“臣请示陛下,如何处置郑国?是否…直接斩杀示众?”

却听嬴政淡淡道:“先作收押,隔日寡人要亲自审问。”

廷尉松了口气,这个烫手山芋他也不敢接,巴不得嬴政亲自审问。

“还有一人,原是协助郑国修渠的河丞,与郑国同日至京,想见陛下一面。他叫李斯。”廷尉又道。

河丞身份本不高,更何况是已停止的引泾工程的河丞。若李斯只有这个身份,廷尉就算听了他的请求也不会向嬴政转告。可今日谁不知道那篇被秦王大加赞赏、且挂在咸阳城头的《谏逐客疏》的作者正是李斯。

“让他明日来见我。”果然,嬴政既刻应允。

廷尉松了口气,坐回座位。

插曲过后,酒宴又继续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。群臣散场时,嬴政道:“蒙恬,你留下。”

 

“你先前不是说,所有人都已归位了吗?”

“是啊。”蒙恬不知其意,愣愣回道。

“还敢说是!”嬴政瞪了他一眼,“那今日怎会有人未赴宴?”

“臣怎敢蒙骗陛下,确实所有六国客卿…..”

蒙恬说到一半,突然反应过来,止住下面的话,小心翼翼道:“陛下说的是….李济?”

嬴政冷着脸不说话。

蒙恬面带难色,道:“是臣无能。陛下颁布命令的第二日,臣便已上门告知李济,可是,李济说……”

“他说什么?”

“他说,他非六国之民,逐客令与他无关,收回逐客令也与他无关。他在家待着是因为奉了陛下的口谕,如今却没有口谕让他回来……”

蒙恬的声音越来越低,一看嬴政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,又忙道:“李济说此话也许也是因为卫尉一职尚有人在,他不愿让陛下为难所以….”

“寡人已撤了嬴午的职.”嬴政打断他。

蒙恬一听,面露喜色,可还没来得及说话,嬴政又继续道:“不,你不用和他说这件事。他不来是因为这个才怪。他这是在摆脸色呢。哼,口谕?竟要寡人为他单独下一道口谕?他怎么不说让寡人亲自请他回来?他倒是有理了。好啊,他要待在家就让他一个人待在家,我看他能待几天。”

嬴政一口气说完,甩袖而去。

蒙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。他从未听过嬴政以这么快的语速说话。

 

“请先生暂候,小人这就去请陛下。”

“有劳了。”

内侍微笑着摇了摇头,躬身退出门去,房内只剩他一人,李斯这才完全抬起头。

这件屋子很宽阔,也很简单: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墨色长案,案上置着几卷简牍与笔砚,案两侧各竖有一座青铜五枝灯,西面靠墙而立是高至屋顶的书架,其间密密麻麻塞满了竹简,青铜更漏在一旁滴答作响。东边另设有一赭色小几案与两方座塌,案后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卷,那是七国的地图。

李斯看着这些单调的陈设,却觉心潮澎湃。

这是秦王宫,这是秦王的书房。

为了踏进这个地方,他用了多少年。在楚国作小吏的时光、在齐国求学的岁月、在吕不韦门下不受器重的日子、在尘土飞扬中修渠的年华……过往如同流水般逝去,如今他已四十有七。

他很早就明白厕中鼠、仓中鼠,同鼠不同命,只因环境的不同。那时他以为只要足够奋发拼搏,便能改变自己所处的环境,进而改变命运。可蹉跎了这么多年后才明白,决定环境的最重要的不是努力,而是上天赐予的机遇。

现在,那个机遇终于到了,但也可能只有这么一次。

“陛下驾到。”内侍尖锐的嗓音在门外响起。

李斯正了正衣冠,准备以最端正的姿态面对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。

门打开了,一个身影出现在阳光下。

李斯跪了下去。

“臣李斯拜见….”

声音在见到对方那刻戛然而至。

 

直到李斯的暮年,他依然会时常想起初见嬴政那一幕。

他站在门外,衣着纯黑长袍,腰束深绛色革带,身形颀长,略显瘦削。阳光照在他的黑色的发冠上。正午的阳光,几乎刺眼,但与发冠下的那张脸相比,这点光芒又显得不值一提。

那是怎样的一张脸。纵使才气纵横如李斯,也难以具述,脑海里一时只有两句话:清丽若九天之明月,冷傲如高山之冰雪。

眼前人看到他怔怔的模样,却不以为意地一笑。

冰雪顷刻消融。

 

嬴政走进屋子,搀起李斯。

“先生请起。”

李斯醒过神来,羞愧道:“臣失态了。”

“无妨,先生请坐。”

“多谢陛下。”李斯随他在赭色几案旁坐下,心道:过去常听人说秦王的母亲乃举世闻名的美人,看来所言非虚。

“寡人该多谢先生才是。”嬴政道,“一篇谏逐客疏振聋发聩,若非先生此文,秦国不知要损失多少良才。”

李斯稳定心神后道:“若无陛下之量,纵有此文,也是无益。”

嬴政笑道:“本早该召见先生的,近来国事繁忙才疏忽了。赵高——”

一开始接待李斯的那个内侍趣步上前,手里端了一盘东西。

“不,陛下。”李斯见后忙道,“臣此次见陛下确有所求,却绝非为了金帛。臣乃有事相求。”

“先生请讲。”

“臣想求陛下放了郑国。”

嬴政眉头一跳,挥了挥手,示意内侍将东西放在一边退下,盯着李斯反问:“放了他?”

“是,放了他,让他继续为秦修渠。”

嬴政眼神顿变,凌厉如利刃。

“李斯,你既写了那篇谏逐客疏,不会不知道寡人当初逐客的理由吧。”

 李斯这时才感受到这个年轻帝王携带的巨大的压迫感,但他并未退缩。

“臣知道,臣正是为此而来的。陛下,郑国一事另有隐情。”

嬴政冷哼一声。

“什么隐情?难道他不是韩国派来的奸细。”

“他是奸细一事臣也是此次才知,看他被押解时毫无辩白。大概此事无误。”

“那你还为他开脱什么?”

“因为郑国确实在真心实意地治渠。”李斯道,“臣于八年前便已担任河丞,辅助郑国治渠,他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臣看在眼里:每一日,除了两餐饭与两三个时辰的睡眠,郑国其余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治渠上,除了绘图便是亲临工地视察。”

嬴政心头一动,这话嬴午当日举报郑国时,也曾说过。

见嬴政不再驳斥,李斯继续道:“引泾工程庞大复杂,郑国为之画了上百张概略图,却又没有自恃河渠令的身份专断独行,每成一张图,他定要召集众人,反复商议,只要有人提出图中存在隐患或不合理之处,即使是再小的细节,他也定会更改。留存下来的图稿,绝无疏忽误导之嫌。陛下若不信,臣带了一张图过来,陛下可请精通水利之人阅之。”

李斯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递上后,又道:“此外,几乎每日他都会亲临治渠前线,亲自测量查验成果,几十条干渠,上百条毛渠,无不一一踏过。无论哪条沟渠,哪怕与预设的只相差半寸,他也定要让工匠补齐,为的就是避免将来通水不畅。若其意在疲秦,何须如此费心劳力?”

“即使郑国的初衷确是为韩疲秦,但观其所作所为,却是在兢兢业业地为秦修渠。秦国向来重实干,轻虚谈。那么对于郑国,陛下为何不能问迹不问心呢?”

嬴政将羊皮卷纳入袖中,神色漠然。

“这便是你求见寡人的缘由?郑国若知有人为他如此奔波,废了这么多口舌,也该死而无憾了。”

“不,臣说这些不是为郑国开脱,”李斯道,“臣是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计。”

“哦?”嬴政终于有了点兴趣的样子,“此话何解?”

 李斯深吸了一口气。他等的就是这一刻,郑国不过是个引子,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。

 “秦国累世经营,现已远雄于山东六国,陛下应当抓住时机,吞并六国、一统天下。若欲吞并六国,当务之急不是攻城略地,而是富国强兵。”

嬴政眼睛一亮,坐直了身子。

“臣不晓戎事,如何强兵非臣之能。而关于国中内政,臣却有几点浅见。陛下若不弃,臣可为陛下言之一二。”

“先生快讲。”

“第一,仍是臣方才所说的,继续委用郑国,开渠引泾。仓廪为国之根本,一旦修好此渠,关中便是另一个巴蜀,有此二粮仓为基,才有以一国之力抗六国的底气和实力。第二,便是整饬吏治………”

这些谋略与筹划,李斯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,甚至都用不着思考,它们就如水银泻地般从他口中流出。

嬴政依旧不露声色,心里却是越听越喜,甚至开始有些庆幸今日召见了此人。

说实话,一开始他接见李斯只是为了向众人表明广纳六国之士的态度,并没有对李斯抱有多大的期望——那篇《谏逐客疏》只是文采斐然,其主旨与其他谏书无异。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方才那句‘当务之急不是攻城略地,而是富国强兵’,此言恰与他心中之大略不谋而合。

然治国不能光凭大略,仍需细则相辅。与李济相商后,兵事上他已有一套详尽的计划,但在内政上,除了修渠之外,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。就算是治渠,也因为郑国之事搁浅了。

而闻李斯今日之言,他除了兵事不晓,吏治、朝政、王室、盐铁、法令等皆是精通。

真是恰当其时,恰如其份。

 

“先生大才,竟被埋没多年。寡人可不能再放先生走了。”李斯话毕,嬴政起身道。

“不过眼下暂无官位空缺,先生先在寡人身边做个长史罢。”

李斯一番长篇大论过后,正值踌躇满志,又是满怀期许。却只得一个“长史”的名位,不由有些失望。但转念一想,这毕竟是在秦王身边从事,以他的才干,何愁无擢升之机会,又平和了一些。

嬴政加赐了李斯一些金帛,命人去安排他在咸阳的住所。李斯自是跪拜谢恩,感激不尽。

李斯离去后,嬴政看了看屋外,已是暮色苍茫。

“来人。”

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
“备马,寡人要出宫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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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有人已经发现称谓的更改了。其实我也无法确定“陛下”这个称谓在秦统一之前是否通行,但因私心对此称谓之喜爱远胜“大王”,早已决定要改。之所以选在此章,是因为李斯《谏逐客疏》中便有明确称嬴政为陛下的记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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