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簇

[李世民x嬴政]无衣(三十七)

赵高抱来最后几卷竹简,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边,又去挑了挑灯芯。

灯里的油已耗了大半,烛光有些摇曳,嬴政仿佛浑然不觉,依旧一目十行地扫着竹简上的文字。那些看完后的竹简,有的被随意扔在地上,有的则被卷起放在一侧。

赵高挑完灯芯,蹲下收拾散落地上的竹简,心里忍不住泛起嘀咕:这些谏书收上来已经有七八天了,但是大王一篇也不肯看,今天怎么反倒一股脑将它们全都看了,难道是要回心转意了?

他尚在暗自揣摩,嬴政已经看完所有的竹简,他重新翻了一遍案上的那些竹简,找出其中一卷,又细细默读了一遍。

构思严密,辞藻华丽,质文皆备。近百卷谏书,唯有这篇能让他读第二遍。

他将它单独放在另一侧,对赵高道:“叫蒙恬马上进宫。”

赵高反应过来后,忙喜笑颜开地应了,趋步出门传话。

 

嬴政揉了揉眼睛,连续看了近百篇谏书,难免双目酸涩。不过他的头脑依旧清明,心情也很平静。

和他想的一样。这些谏书只有一个主旨:劝谏他收回逐客令。虽然文辞各异,但也没什么新意,无非是大谈六国客卿对秦国的重要性,指责他犯了大错。

其实无需旁人点醒。他早知道自己犯错了。在嬴胜提出逐客时,他已意识到其中的隐患。

可他依然颁布了这道荒谬的命令,并在之后几天,拒绝所有的谏客与谏书,闭门不出。

他这么做,没有什么高深的缘由,只是为了泄愤。

谏客会说什么,谏书上会写什么,他都知道。那些道理他怎会不懂?分析利害,权衡利弊,本就是他最擅长做的事,擅长到已成了一种本能,令他即使在被愤怒淹没的瞬间,依然能感知事情本身的优劣对错。

惟一的区别是:一贯以来,理智都会让他去做那个有利于大局的选择。可是那几天,情感压过了理智。

明知不对,依然要去争那一时的痛快。

现在回望这种心理,嬴政自己都觉得惊异与不可思议。

他原以为他是最不可能感情用事的人。他所有的情感投射都在秦国上,他不会做无益于秦国的决定,理智就是他的情感。

可原来他也与常人无异,甚至有时候,会表现得比他们更为放纵和任性。

这个认知让他皱起眉头,他不习惯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。

任性会让事情超出他的预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今天,在逐客令下达八天以后,嬴政终于召开朝会商讨国事,本欲听听赈灾一事的最新进展,却发现统筹此事的隗状并未在与会人员之中。他这才想起隗状乃是楚人,已无为官资格。

嬴政转而询问王贲攻赵一事筹备如何,对方却直言道粮草未备。再问才知负责此事的司农是魏人,亦被驱逐,现在司农位置空缺,无人顶替。

他又问了几件事,都是停滞不前或进展不顺,究其原因,皆因为个中关节的官员来自于六国。

粗略算了一遍,因为那道逐客令,朝中重员已损近半。

群臣皆知应当立刻填补这些空缺,但苦于国籍之限,一时又无人可荐。

在一片忧心忡忡的沉默中,几个宗室老臣倒是神色自若,道秦国有的是人才可以替上,不必担忧。说着就举起例子来。

嬴政听了几个名字,立马叫停会议,宣布退朝。

这些名字皆是宗室子弟。老臣们的心思一目了然,从孝公起,秦国一直在削弱王室贵族的势力,这些人已失意良久,想借这个机会再起。

他怎么可能遂了他们的意愿。

但不用秦国宗室,又要立刻填补上这些空缺,就只剩一条路:收回成令,请回那些六国卿士。

这无异于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,有损一个帝王的脸面。但是嬴政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决定了这个方案。

他必须马上做决定,再拖几天,恐怕秦国朝政就会濒临奔溃。

脸面?与秦国的实际利益比起来,这种虚无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一提的。不,若秦国因为他的错误而国力大损,那才是真的丢了脸面。

承认错误不是什么难事。只是,已经过去了八天,也不知那些六国卿士还在不在秦,若都已离秦,又当如何?

嬴政走到墙边,那里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,他举着烛台一寸寸照过,陷入沉思。

 

“大王,蒙将军已请到。”赵高在门外道。

嬴政回过神,放下烛台。

“进来。”

赵高推开门,蒙恬走了进来。

“大王,怎么了?”

门刚被关上,蒙恬就喘着气问道。他没有穿那件觐见时的朝服,只穿了一件寻常衣裳,腰带未束紧,衣襟有些散开了,头发也未完全束好。

一看便是接到命令就下床匆匆赶来。

嬴政不绕圈子,直接问道:“在被逐之列的,有多少已经走了?”

蒙恬一怔,马上低下头,似乎回忆了一下,道:“咸阳共有一百八十三户在被逐之列,截至今日,已有一百六十七户离家封府。”

“这么多?”嬴政惊了一下,然后皱起眉头,自言自语道,“这倒有些麻烦了。”

蒙恬没有说话,依旧低着头,心却跳得更快了一些。

嬴政来回踱了几步,主意已定。

他起步向内室走去,未过须臾,又从里面出来,手上拿着一块东西,递给蒙恬。

“你马上派人把守剩下那十六户,不许他们离开。再调动咸阳的所有骑兵,兵分六路,连夜把那一百六十七户追回来。”

蒙恬接过虎符,没有问若追不回来该如何,却低声道:“臣斗胆问一句,追回之后,大王准备如何处置他们?”

他害怕嬴政只说一个字。

“追回之后,寡人亲自向之赔礼道歉。”

蒙恬剧烈跳动的心平缓了下来,他又试探着问了一句:“大王要收回逐客令?”

“不错。”嬴政淡淡道。

蒙恬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了,然后,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。

嬴政有些摸不着头脑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“卑臣死罪。”

“什么罪?”还没等蒙恬回答,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,“难道你将他们都杀了?”

“不,不是。”蒙恬急忙否认,组织了一下言语。

“是这样的:确有一百六十七户离家,但卑臣未将其逐出咸阳,臣骗他们说大王已回心转意,准备收回逐客令,只是因与一些势力斡旋,暂时还无法公示,先委托臣另行安置他们。臣犯了欺君之罪,还有假传君意之罪。”

说完这些,蒙恬低下头,等待嬴政的审判。

空气安静了一会儿。

“你将他们安置于何处?”嬴政的语气平平,不辩喜怒。

“一些重臣安置在臣家中,其余的臣安置在一些隐蔽的客栈里。”

“你家里住了几人?”

蒙恬算了算。

 “二十三….不,二十四人。”

“你家何时有这么多间房舍了?”嬴政的话里已憋不住笑意。

“臣家中只有十来间房舍,有些房舍住了两三人…..”蒙恬反应过来,骤然抬起头。

“大王不怪臣的不敬?”

嬴政大笑,一把将他拉起。

“好你个蒙恬,竟然瞒着我做下这种偷天换日的事。若依欺君论,按秦法就算不斩你,也要将你流放几千里。但若没有你,也不知秦国此番要遭受多大的损失。你为秦国立的功,抵得了你的过了。”

蒙恬看着他的笑容,似乎还有些恍惚,又问了一句:

“大王….不治臣的罪了?”

嬴政摇摇头,有些自嘲地笑了笑:“刚才我叫你去追,但追不追的回,心里却没有准数。若是有些人硬是不愿回来,或者被他国召走,下一步又该如何做呢?”

“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,我怎能治你的罪。非但不治你的罪,我还要好好赏你。”

蒙恬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,但在轻松之外,心里又有点酸酸涨涨的感觉。

他道:“臣不敢居功,其实此事原不是臣的主意,提出此计的另有他人,臣不过依计而行,大王要赏还是赏他吧。”

“哦?是谁?”

“李济。”

嬴政脸上的笑容一下敛起,沉默片刻后,眼角与嘴角又慢慢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,却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:“是吗?此事日后再说。这几日除了那些客卿,咸阳还有何变化?”

“大王明鉴。”蒙恬道,“此次逐客虽是针对客卿,但那些六国百姓不知从何处听了些风言风语,不少人也离开咸阳了。臣挽留的皆是朝廷之臣,只能暗地里行事。若要安定人心,恐怕还需要大王……”

“这个不需要你说。”嬴政道:“我自会修一道令检讨我的错误,将之公示天下,就像当初那道逐客令一样。”

 “委屈大王了。”蒙恬道。

嬴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:“不算什么。不过这道令得写得详尽些,要告诉天下人寡人为何改变了主意。否则他们会以为寡人是个直情径行,朝令夕改的人,寡人的那些叔伯们也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
他指着单独放在书案左侧的那卷竹简,对蒙恬道:“把它拿来。”

蒙恬依言行事。

“看一遍。”

 蒙恬展开竹简,仔仔细细看了一遍。

“写得如何?”

蒙恬犹豫了一下,如实道:“文采斐然、鞭辟入里,好文章。”

“我也觉得是篇好文章,”嬴政道,“既将寡人的错误分析得淋漓尽致,还可以用来堵宗室的嘴。”

“赵高。”

“奴婢在。”赵高听到呼唤,推门进来。

“修一道令,就道寡人当日鲁莽,意气用事,只因郑国一人之事殃及池鱼,幸而有识之士直言上疏,寡人看后幡然醒悟,决定收回逐客令,六国之人不必离秦,在朝为官的官复原职。附上这篇《谏逐客疏》,悬挂在咸阳城头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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