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簇

[李世民x嬴政]无衣(二十六)

 “北方。”李世民怔怔念出这两个字,突然没了下文。

“怎么,你没去过北方?”

“不,不是。”

当然不是,恰恰相反。在他的前世,有三分之一的时光在北方渡过。而且,雁门关救隋炀帝、抵抗突厥、晋阳起兵、柏壁之战——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件,都发生于北方。那里承载了他多少回忆与骄傲。以至于一说出这两个字,满腔热血在体内沸腾起来。

他需要一点时间将它平复下去,然后才能用状若无意的口吻,描述这片对他意义非凡的土地。

嬴政却先开了口:“其实我也算去过北方,我九岁前是在邯郸度过的。”

李世民失笑:“对于咸阳来说,邯郸居北。但还是算不得真正的北方。”

“真正的北方,八月已是大雪纷纷,百草衰折,天寒地冻。冷风吹过脸面,直如刀片刮过。此时若还在骑马行军,最怕突然停下。因为这样,人或马先前出的汗瞬间都会结成冰霜贴在身上,别提有多难受了…..”

嬴政听到这里,仿若身临其境,打了个冷战,忙叫停:“别一直说那里有多冷了。除了这些,北方便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吗?”

“当然有,比如说….大漠。”

“皆是沙石,有什么意思。”

李世民摇头:“大漠的美,是要挑时候的。若是狂风乱起,满天黄尘,当然让人讨厌。但若在一个天气晴朗的黄昏,再看这平沙万里,丘峦起伏,看远处长烟落日,近处橐驼连绵走过,留下一串串脚印。岂不可爱。”

“橐驼?”嬴政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,好似在哪里见过,一想,恍然道:“是了,北山经上记载过这个名字。我原以为是荒诞之言。竟然真有此兽?它是何模样?”

“这可有点难形容。”李世民笑道:“嗯….它有些许类马,但躯体比马高大的多。体毛呈褐色。颈粗而长,弯曲似鹅颈;蹄大如盘,故行路极稳。背部隆起,状若小丘。忍饥耐渴,必要时可十几日不进食饮水。”

嬴政每听一句形容之辞,便在脑海里绘上一笔。待听到最后一句,有些惊异:“当真?这么久不饮水,它如何活的下来?”

“当真。”李世民含笑看着他,耐心地解释:“它不饮则已,一旦有了水源,一次便能饮下数十斗水。待无水可饮时,便靠这些存在体内的水存活。”

嬴政想了想自己脑海中画出的那个四不像一个劲饮水的样子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
李世民看到他的笑容,有些恍惚。上一次见他如此开怀,还是在蕲年宫。那时他刚识嬴政,却已见他多种模样,皆与想象中大为不同。

可是回到咸阳后,嬴政便再没那样笑过了。他呈现给众人的,只有一种模样:稳重可靠,却又有一种冷冰冰的疏离,就如同底下的那片咸阳城。

李世民知道这是一个成熟帝王该有的面貌,也觉得这更接近于他最初对他的想象。但有时仍会莫名地怀念那个不太一样的嬴政。

而此刻,这个嬴政终于又出现了:他眼里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,他笑得毫无机心,好像只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滑稽的事情。

看着看着,他也忍不住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

嬴政慢慢止住笑声后,未再说话,转头看向远方。

良久后,他道:“天下如此之大,却不知何时才能尽归于秦。”

“秦国如今已拥有四海近半的疆土,席卷天下不过是早晚的事。”

“是吗?”嬴政淡淡一笑,却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,而是突然道:“你可知这座高台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臣不知。”

“凤凰台。”

“莫非这便是穆公当年所筑的凤凰台?”李世民脱口而出。

相传秦穆公年间,有一少年名萧史,善吹箫,其音如凤鸣。穆公将爱女弄玉许配予他,并为其筑一高台令居之。两人日日在台上以箫相和。一日,有凤凰感于其音,栖于此台,萧史弄玉共乘凤而去,此台从此便被命为凤凰台。

嬴政摇头“秦国于孝公年间方迁都咸阳。纵穆公真筑有凤凰台,也不应在此处。”

“不过你说的也不全错。此台之所以起此名,的确是为了怀念穆公。”

 

“昔年襄公因护送周天子之功,始被封为诸侯。赐以岐西之地。但这在当时不过是个空许诺,岐山以西皆是犬戎。我秦人先祖花了一百五十多年,历任十代君主,直至穆公即位,方征服犬戎。穆公并国二十,扩地千里,使大秦在诸侯间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声望。后世子孙将永记他的恩德。”

“秦穆公,确是一代雄主。”李世民道。

“可是穆公仍有遗憾,”嬴政的话却未止于此“他希望秦国不再偏居一隅,秦人不再被与西狄并称,他希望进入中原,被视作天下的正统与霸主。然而这个梦想并未实现。终其一生,他都未越过崤函。因为东边有晋国。”

李世民突然意识到,嬴政要讲述的,不止是这凤凰台的来源,而是秦国几百年的历史。他对此并不陌生,但听它从嬴政的口中讲出,又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,因为他是这段历史的继承者,是历史本身的一部分,更将成为其终结者。

 

“当时的晋国是如此的强大,西胜秦,南制楚,称霸诸侯近百年。它像是横亘在秦东出之路上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。”

“穆公或许想不到,这样的晋国有朝一日也会不复存在。他或许更想不到,在他逝世后,秦国要再等两百多年,才能等到下一个雄主。”

嬴政顿了一下。

“两百多年间,秦国内部君位动荡,朝局混乱。不但未做到东出,甚至连原有的河西之地也丧失了。”

“国土残破、黔首贫苦、诸侯卑秦:这便是孝公继位后面对的秦国。他重用商鞅、变法图强、力战魏国、收回河西。改变了这种现状,让秦国了恢复实力与尊严。”

“而从那时起,秦国再未出过庸主。孝公之后,惠文王并巴蜀、下商於、收上郡;武王伐宜阳,置三川郡;昭襄王下鄢郢、战长平、绝周室、迁九鼎于咸阳。最终获得天下之地,秦有其半的局面。”

说到这里,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促,李世民朝他看去,不由一愣。他的眼睛,那双冷淡的眼睛,此刻却充满了激情与自豪,似乎正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。

可是很快,他又恢复了平静,道:

“而此时,距襄公立国,已过去五百多年了。”

 

“昭襄王殁后,孝文王享国日浅。而后父王继位,秦国大政便开始由吕不韦做主,继续逐步蚕食诸侯。三年后,我继位。”

“我继位三年,岁大饥,黔首饿死上万;四年,蝗灾,天下大疫;五年,冬日打雷,大为不详;六年,韩魏赵卫楚共击秦;八年,成蛟叛乱,死于赵地;今年,嫪毐叛乱。今冬,又是大寒…..因为这些原因,秦国对诸侯的蚕食放缓。当然,每年或攻或逼诸侯割让,仍可收获几城。然而与昭襄王末年的领土相较,所增无几。”

他转向李世民“你方才说:秦国终有一日能席卷天下。依总体的局势来看,似乎的确如此。可问题是,还要多久?”

“如果按目前这种蚕食的手段。即使子孙后代争气,也要个百来年,而若后代出了几个昏庸之辈,或者山东六国出了几个英主良将——比如田单那样的人物——那些攻占的土地则可能又被收回,一来一往,便要更久。”

“秦国花了五百年才走到了这一步,难道还要花上数百年来完成接下来的路吗?”

 

“不用这么久。”李世民突然道。

“哦?你为何这么有信心?”

李世民没有立马回答,他知道历史的进程,所以他如此笃定。但假若他不知道呢。他想了一下,发觉自己还是会给出一样的答案。

“因为有你。”

嬴政大笑。昂起头道:“不错,我不允许。”

“秦国经过几代先王的经营,傲立于诸侯,天下无国可与之抗衡,现下各国又有内乱,很难找到比现在更好的时候。在我的有生之年,天下必须归秦。可是空谈无义,若想要达成这个目标,必须有相应的措施。”

“回咸阳后,我一直再想秦国今后的路该怎么走。首先,仅仅依靠逐步蚕食的手段是不可取的。秦国要做到一出便是重兵压境,一战就是灭国之战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李世民低声道。

“明白什么了?”

“明白为何要召王翦回蓝田大营。大王希望王翦用接下来的时间养精蓄锐,打造一支无敌之师。”

嬴政颔首道:“没错。可是除了疆域上的一统,人心上的一统也很重要。田单为何能复齐?因为人心思齐。所以在攻下疆土后,还要将秦国的思想植于原六国之民的脑海中。秦国的治国之道原是什么,一个字:法。但自吕不韦上任后,其大赦罪人,广施恩德,布惠于民。此后更编写吕氏春秋试图以此作为治国根基。你应当已读过吕氏春秋了,你觉得此书如何?”

“好书,兼容并包,百家争鸣。但是,”李世民沉思片刻,道:“大王方才的话让我明白,此书败也是败在这一点上。如今人心各异,不比…..至少现在,若以此治国,确实不利于一统。”

他边想边说,一个不留神,差点说出“不比唐时。”幸亏憋了回去。

 

“你能这么认为,我很欣慰。”嬴政叹了口气,道:“说实话,这些年吕不韦这些年治理国政,并无大错,对我也算尽心竭力。虽然嫪毐因他而入宫,但若他能利于秦国,我可以容忍他继续存在。”

“可是后来,我读了那书,发现他对秦国未来的想法与我相左。我不想轻率下结论,所以这半年来,反复思索哪条路才是秦国应该走的。但近日我终于确认,我是对的。”

李世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。

“大王的意思,是要开始处理吕不韦了?”

嬴政沉默了一会儿,才道:“待过了这个冬天再说,只是接下来,你要留意宫禁。”

又看了看天“天色已晚,走罢。”转身就要走。

“大王,臣还有一个问题。”

嬴政止住脚步,询问地看了李世民一眼。

李世民盯着他,轻声问“大王今日为何要与臣说这些话?”

嬴政刚想说这算什么问题,转念却愣了一下。

是啊,他为何要与他说这些?表面看来是告诉他自己和吕不韦之间有分歧,让他做好准备。但若只是这个原因,他何必谈的这么详细,何必这么完整剖析自己的心路?思来想去,竟说不出个理由来。

良久后,他才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

下了楼,暮色沉沉,嬴政道:“不必相送。”此处与西面的寝宫极近,他却向东行去。

李世民想起那晚巡夜所见,摇头笑了笑,转身就要离去。却瞥见不远处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。

他稍一迟疑,还是走了过去。

“夫人。”

芈溱呆呆地望着东面,连有人靠近都没意识到。听到呼唤,才醒过神来,见到他。苍白的脸上绽放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。

“李大人,大王近来还是那么忙吗?”

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,却似乎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,脸上带着一股凄苦之色。

李世民心生怜惜,又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。只能转头唤了个侍者过来,对她道“夜凉,夫人有孕在身,不宜在风口久立。还是快回去吧。”

“凉吗?”芈溱抬头看了看天,喃喃道:“很快就是冬天了,那时夜更长,天更冷。”

 

李世民站在原地,看着楚女瘦弱的背影渐渐远离。不知为何,突然想起赵姬当日控诉嬴政的话语——“你天生就不懂得怎么去爱!”

但又想起方才听到四海之闻、提到秦国的过去与未来时,那双眼里的光芒。

不,他还是有爱的,只不过所爱者并非一个人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评论(41)

热度(1320)

  1. 共3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